今年拉萨的雪比往年来的更早,林芝的雪也早早下了。
因为疫情的缘故,今年遗憾很多,一年一度的林芝桃花节很多朋友没赶上,等到天气最舒服的夏日旺季,更多朋友要么匆匆结束行程,要么更改了出行计划。暂停键一直按到现在,林芝媲美大兴安岭的斑斓秋景,也没让大家看成,再往后就是西藏的冬季,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机会来高原晒一晒懒洋洋的太阳了。
先不说冬景,我们找来了一位朋友写的林芝徒步游记,带大家回顾一下已经错过的林芝的夏天和秋天。
我们抵达林芝八一镇的时候,市民们正在进行一场有趣的辩论。
这场辩论由行政区划的调整引发——2015 年3月,林芝地区改为地级林芝市,同时林芝县撤县建区——由于此前已有八一镇的建制,为了避免出现“八一区八一镇〞这样的重复名称,地方政府创造了与八一镇谐音的巴宜区。
▲ 图片来源:马蜂窝@逛吃のDEMO
官方并未公开解释新地名的寓意一如边疆地名常见的武断色彩,当地汉族朋友私下里说,“巴宜”就是四川话“巴适宜人〞的缩写——尽管林芝受广东、福建援建多年,当地汉文化厚重的四川底色在民间舆论中依然清晰可辦。
居住在林芝一带的工布藏族朋友也热情地参与地名讨论,他们似乎从“八一”到“巴宜”’的汉语音变中受到启发,宣称在某种古老的文献中寻找到 “巴宜〞的藏语地名 Brag-yib(意为岩穴),并积极投人到用 Brag-yib 替换Brgyad-geig(“八一’的藏文意译)的地名革新运动中。
▲ 鲁朗的秋天,图片来源:马蜂窝@筱莲
在林芝这样的地方咬文嚼字是一件多么煞风景的事情,很快我和我的徒步同伴桑丹都意识到这一点,果断结束了关于地名的讨论。事实上,在这次旅程的大多数时间里,我们都沉浸在徒步的艰辛与快感中——由于非法的麦克马洪线”的存在,此番行走的区域虽然美若仙境,却大多为人迹罕至的军事禁区,因为有部队的协助,我们才有这样难得的机缘履迹于此。
▲ 鲁朗的秋天,图片来源:马蜂窝@mr.tao
只是待回到北京的格子间,忆起这桩文字争端,觉得颇有隐喻意味一无论汉人的“巴适宜人”还是藏人的Brag-yib,都寄托了当地人对于“八一”这个军事色彩浓厚地名的新诠释,作为生活在边疆的林芝人,他们渴望早日摆脱“麦克马洪线”的阴影,脱掉“争议国界”的帽子,在和平的环境下发展旅游产业和民族文化,这是这次位日渐提升,米林本地人如何理解他们的“边民”身份,他们对于边境生活又抱有怎样的期待?带着这些疑问,我们走进了米林县的两条峡谷——南伊沟和里龙沟。
“礼节性”地拜会了南迦巴瓦峰后,我们随即逆雅鲁藏布江上行,前往南伊沟。作为距离米林县城最近的旅游资源,南伊沟于上世纪末即被开发为景区,沟内气候潮湿,动植物资源异常丰富,在生态系统上属于典型的森林湿地。
▲ 南伊沟,图片来源:马蜂窝@笑飞雪
面向游客开放的南伊沟终止于珞巴村,而这只是南伊沟三分之一的残缺美丽。我们有幸拿到许可,沿纳伊普曲继续南行。这一段全为砂石简易公路,河道渐窄,溪流声于两侧山谷中回响不绝,提示着海拔的抬升,而丰润的水汽却抵消了氧气稀薄带来的不适,使人忘却负重徒步的艰辛。
山谷两旁的山体被高大的杉树覆盖,墨绿的色泽仿佛有股神秘的力量,拉扯着我进入这片森林。有的人喜欢大兴安岭秋季的森林那样五色交错之美,而我则更偏爱针叶林这样树与树紧紧依偎、整齐划一的形式感。
▲ 南伊沟,图片来源:马蜂窝
包括米林在内的林芝地区是西藏最湿润的区域,雅鲁藏布大峡谷把藏东南地面撕出了一个巨大的裂口,来自孟加拉湾的暖湿气流就沿着这个裂口一路北上,带来了超过 600 毫米的年降兩量。
我们走的这条南伊沟和之后会前往的里龙沟,便处在这条水汽通道上。有了这样优越的水热条件,这里常见的林芝云杉可以成长为罕见的巨树,树高可达 70米,胸径宽至2.5 米,数人才可合抱。
一位住在南伊沟里的珞巴族老乡告诉我,这里的云杉生长速度很快,粗壮高大,而且质地细密均匀,它们常常被会用作生活木材烧饭取暖。
▲ 南伊沟,图片来源:马蜂窝
当我真的置身于这片由林芝云杉为建群树种的森林中时,仿佛待在一间暗房里,正午的阳光被郁闭的针叶挡在了外面。然而,这间阴冷潮湿的暗房里,有着比想象中更精彩的世界。
地毯一般的苔藓把山坡上的大石裹得密密实实,盖度达 80%。虽然错过了忍冬和杜鹃的花期,但看见了蜿蜒攀附于树千上的常春藤、丽叶铁线莲和长松萝,还有地上厚厚的枯枝落叶,纵横交错的坍塌老树。
方才一阵急雨,万千松萝如青丝饱含露珠,低垂摇曳,似水晶链珠于阳光下熠熠闪亮。眼前的一切都那么原始,没有人类侵扰过的痕迹。
▲ 南伊沟,图片来源:马蜂窝@哎哟大脸妹
不少研究林芝云杉,以及藏东南暗针叶林群落的生态学家都把南伊沟当成典型的区域来考察。不过,和波密岗乡的云杉林相比,南伊沟的云杉林在物种丰富度上稍逊一筹(主要差异来自草本层)。
原因在于,波密县比米林县、鲁朗县等地的降水更加充沛,因此有利于云杉生长,上层的乔木越是高大,林下的空间便越是开阔,下层的灌木、草本植物就更为丰富。
走出森林,我们有缘继续南行,穿行于空旷无人的国防公路,心中充满庄严和肃穆。来果桥以南全为军事禁区,军事活动以外的人类行为几近消失,生态系统相较景区保存更为完好,道旁松杉遮天蔽日,海拔抬升,纳伊普曲于源头处逐渐隐身,草甸替代了森林,如画卷般肆意铺展,自觉人入画中。
▲ 新措的牧场,图片来源:马蜂窝@筱莲
目不暇接之余,竟有一种莫名的遗憾与悲悯油然而生,人类的缺席固然是眼前美景得以存留的机缘,但此间草长莺飞、花开花落,终无人欣赏,是否也觉寂寞?况且此种“缺席”并非人类克制所为,而由边境的尴尬现状造就。面对西方殖民者荒诞制造的“麦克马洪线”,中印这两个具有深远文明传统的伟大国度,能否有足够的智慧将其消弭于无形?
▲ 新措的牧场,图片来源:马蜂窝@筱莲
我们的南伊沟之行停在了距离中印两国军队对峙的实际控制线不远的巴姆雄。南伊沟在终点处赐予我们最后的惊喜,没有任何心理预期,狭长的南伊沟里竟藏有如此宽广的牧场,那一刻的气氛如同于高潮中戛然而止的交响乐,大自然以神来之笔消解了军事禁区的紧张感。驻守的战士们委婉拒绝了我们拍照的请求,只留下“天边牧场”这个地名任由我们遐想。
▲ 珞巴族,图片来源:微博@察隅县文化和旅游局
在天边牧场的尽头,我们遇见一位珞巴族牧民,这是我们在来果桥以南唯一遇见的“当地人”。我们走进小木屋时,正在煮奶渣的他着实吃了一惊,也许是长久无人交谈的缘故,他表现得手足无措,支吾了半天,使我们误把他当成了哑巴。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始正常讲话 ——如同工布藏人通常掌握藏、汉双语一样,南伊沟里的珞巴人也大多会讲工布藏语,继而一发不可收拾,拉着桑丹讲个没完。他说自己原先是猎人,在山上设陷阱,猎杀狗熊,在山顶见过另一侧的印度兵,距离很近,怕被捉走而不敢出声;后来下山,不是因为怕印度兵,倒是怕狗熊,大峡谷禁猎后狗熊太多,夜夜砸门。
▲ 里龙沟,图片来源:微博@熊伟新
沟稍显干燥,峡谷虽纵深源远,景观与生物多样性不及南伊沟丰富,然而就地域文明交往而言,里龙沟却意义非凡,在上世纪50年代川藏公路通车以前,陡崖深切的雅鲁藏布江河谷并非交流通道,支流河谷中的居民往往经由上游的浅平山口互通有无。里龙沟即珞巴人与藏人之间的重要贸易孔道。
同时这里还具有重要的宗教地理意义,2014年,我在扎日神山曾听闻有一条久已湮没的朝圣路,由里龙乡沿里龙普曲上行至朗贡村,经雨拉寺至错嗄湖,如今由于“麦克马洪线”的干扰,这条路线鲜有人迹。
▲ 扎日神山,图片来源:中国国家地理
里龙沟尚未被开发做旅游区,柏油路面仅深入到沟内的一半长度。此后峡谷稍开,渐有田园景色,沿河架桥处亦有小路延伸,想必别有洞天。
再深入,便是只容单辆车行驶的狭窄小路了。6、7、8三个月是林芝的雨季,断断续续的雨水让小路变得泥泞不堪,随时可能被山洪或泥石流阻断,遇到坑坑洼洼、不知深浅的路段,我们不得不脱下鞋子,趟水而过。
我们心无旁骛向朗贡村行进,朗贡距离边境实际控制线仅6公里,战略地位尤为重要。抗战期间的“驼峰航线”亦经由此地,十余年前,朗贡村村民还曾发现美军运输机的坠落残骸。
▲ 里龙乡朗贡村,图片来源:微博@鼎盛沙龙
我们沿里龙普曲逆流而行,一路上都可见架设线路的电力工人,前任村长扎西旺杰说,今年10月朗贡村有望通电。其实朗贡村几年前曾有过集体供电,村里在山间溪流湍急处建造过小型水电站,电力可供全村十余户人家使用。
但就冬季电站结冰期间的维护问题,村民们产生了不同意见,热衷维护的都是用电大户,而用电需求少的家庭则无意于此,争端的结果是公共电站的废止以及家庭电站的兴起,传统村落共同体的解体趋势并未因为地域偏远而鞭长莫及。
▲ 里龙乡
我们在朗贡村并未见到几位在家村民,扎西旺杰和他的小儿子只是因为我们的造访才守候家中,他的妻子和儿媳在山上的夏季牧场已辛苦劳作一个月有余,村子附近的牧场虽然水草丰盛,却是冬季大雪封山时牛羊的救命粮草,因此,牧民们在夏季通常将牦牛放牧于远山。扎西旺杰谦虚地说,他家里“只有”100多头牦牛,距离村里的平均水平还有很大差距。
在朗贡村,地多人少的难题已经存在多年,由于地处军事禁区,户籍政策在此近乎僵化,村民们无法从外村招募牧工,即便部分村民隐约触碰到了新的经营模式,也只能囿于家族模式,无法向现代化的规模生产更进一步。在此背景下,朗贡村的村民很少愿意或者有机会脱离家庭经济圈,去看看外边的世界。
▲ 扎日神山
在新版的米林县地图上,朗贡村附近标注有两座寺院–雨拉寺和贡巴邓,如今皆沦为废墟而整个里龙乡境内,目前仅有一座香火尚存的寺院,像我这样的俗人也觉得遗憾。
固守领土,人人有责,在米林边境上,我们听到了当地居民对于开发旅游、发展现代农牧业的呼声,在此也冒昧代言,替习惯缄默的宗教界人士发几句声。愿我们美丽的藏南疆域不仅仅是军事禁区,也能成为所有朝圣者、探险家和驴友的乐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