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年，与死神赛跑的爱情（上）

　　每一年，站在时间尽头，我们都难免不安。

　　有一天，站在生命尽头，又将会如何惶恐?还有多少未能实现的爱与梦想?

　　一个爱笑女孩，罹患不治之症，几乎走不动路。一个酷酷男孩，背起她，说走就走，一辆单车，一架轮椅，从2015年元旦起，在中国大地上走出一个“心”形。这段与死神赛跑的旅程，曾感动无数向往爱情的人。

　　只是，多少感情，初时美好，最终黯然。走过千山万水，他们还像最初那么好吗?在路上的人生，究竟什么模样?什么才是爱的真相?

　　出走4周年之际，不太相信爱情的我，重访了这对最走心的情侣，试图寻找更真实的答案。看到病魔残酷，野草般顽强，更看到的是两个人的相互守护。用一样平凡的生命，摇摇晃晃着，如何成全了爱的不凡……

“摇摇晃晃”的人生

　　距离赖敏还有5000公里，一个人在南疆荒野中梦醒，丁一舟本能地摸向空空的身畔。一起在路上两年的枕边人，此刻已在遥远的地方。

　　早春风雪，正阻隔着他和她之间的半个中国。手机里，女人手捧肚子的笑脸，让他一刻不想再滞留。天没亮，就抱起两只大狗，骑上一辆电动三轮车，一头乱发，紧缩脖子，顶风逆行，飞奔向爱人的方向。

　　朝夕相伴两年后，以为会陪她到生命尽头的旅程，被一个意外新生命打断。两个人的旅程，有可能变成三个人吗?

　　归心似箭，近10级烈风如巨兽，沿着库车大峡谷直追上来。灰蒙蒙飞沙走石，撕扯着颤颠颠小三轮，猛一阵狂风横扫，竟吹得车轮离地。眼看就要倾倒向半米外悬崖，又生生摔回地面……靠着一辆小三轮，闯过滇藏、川藏、青藏、新藏……他一直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可被狂风吹到悬空那几秒，这个风尘仆仆的男人，第一次莫名害怕。唯一涌上心头的是：要是我没了，她怎么办?不，现在是“她们”。这是2017年初春，“她们”正借住在北京一间20余平方米的平房。一个“她”在肚里踢了一下，另一个“她”也醒了。止不住幸福满溢，摸向小腹，却摸到肚皮上的针眼——那是刚做完基因筛查留下的。生还是不生?结果未知，但两人早已约定：孩子有病，就不能要。赖敏只能又一遍祈祷：宝贝你一定要健康，千万别像妈妈一样……

　　“就想为小家伙争取一个生的机会，也为自己争取一次做母亲的机会。”半个月前，中央电视台《朗读者》节目，掌声雷动中，丁一舟推着轮椅上的赖敏，身患绝症却一路相伴的身影，曾让无数人落泪。而现在，聚光灯熄灭，这对情侣迎来第一次漫长分离。丁一舟远赴新疆取行李，千里走单骑。赖敏暂居北京，等待最后“宣判”。偶有记者上门，她一手扶墙，一手扶肚子，日

　　渐萎缩的双腿抖动着，向房门一步一挪，不过四五米距离，怎么就这么漫长?

　　才满30岁，她已快走不动了，甚至无力打开防盗门门栓……万般无奈，只得打电话给赶来照顾的驴友老菜，快来给记者开门。

从天而降的爱情

　　“她这个人，不管多难都在笑。”进藏路上相识的老菜，最难忘是赖敏的笑容。

　　总是笑得眼睛弯弯，露一口白牙，被丁一舟嘲笑 “嘴巴快咧到耳朵根”。可这样灿烂的赖敏，谈到孩子，也让老菜唯一一次看到“再绷不住”的痛哭。“其实，我一直挺怪我妈。但那时不懂科学，也怪不了她。”

　　走过漫漫长路，看似比谁都充满乐观，赖敏却也倍感折磨，甚至“宁愿自己是被妈妈流产掉的孩子”……

　　当自己也将成为一个母亲，这个被遗传了“企鹅病”的女儿，矛盾煎熬中，前所未有想念起母亲。2009年父亲车祸去世那晚，23岁的赖敏去养老院找过她。那时的母亲，已说不出一句话，全身不能动弹，只有眼泪像珠子一样掉着。9天后，母亲也永远闭上眼睛。留给赖敏的是血脉里流淌的致病基因，发病率十几万分之一的“遗传性小脑性共济失调”。

　　有一天，她也会像妈妈那样，走路像企鹅般摇摇晃晃，逐渐瘫痪，生命早早滑向终点……

　　早在初二时，无意听见爸爸和朋友讲起这个担忧，阴影开始笼罩少女的生命。但她一直是班里笑得最疯的女生，许是天性，许是渐渐明白：“生活就像镜子。你对生活笑了，生活才会还你一个伟大且温暖的笑容。”背负魔咒，最初的赖敏还和所有女孩一样，怀着爱与希望。中学时代，透过三毛的书，她也向往远方。大学毕业，留在南宁工作，一度也像个幸福小女人，就差和大学男友老四结婚。

　　那是个文艺男青年，热爱诗与远方，推崇《荒野生存》里的自由人生。2012年，是老四发来一对情侣去西藏旅行的视频，种下了两人一起浪迹天涯的美梦。只是，梦才开始，才21岁的她，腿却开始不自觉抽动，不留神就摔倒。终究没逃出家族遗传，也逃不过男友妈妈的嫌弃。恋人最终转身而去，甚至丢给她几万元信用卡欠款……谈了7年的恋爱，敌不过疾病沉重。那是第一次，赖敏尝到了现实残酷。病情却在加速度恶化，一次次失控摔在路上，被医生说生命可能30岁结束……心灰意冷之下，她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怎敢再奢望爱情?茫茫人海，却又遇见了小学同学丁一舟。

　　重逢赖敏之前，丁一舟在老家柳州做着发型师。时尚帅气，收入过万，酷似“爱德华剪刀手”，却自认不是个“好男人”。每天上班、下班、酒吧、网吧，有时一觉醒来，甚至“不知身边睡的是谁?”以为这辈子就这样浑浑噩噩，结婚生子混日子，直到2014年春，他偶尔瞥见老同学赖敏才更新的QQ签名：“我不惧怕以后，我担心的是我的朋友们，如果有一天我死去了，你们怎么办……”

　　“小学暗恋的同桌，这是怎么了?”成绩倒数的丁一舟，从小就孤僻叛逆，只有同桌赖敏总拿铅笔捅他，逗他玩儿。灿烂笑容，藏着心动暗恋，但怎么也没想到，还藏着这样不能承受的命运?带着不可思议的好奇，本已两个世界的老同学，时隔15年后重逢。

　　还是记忆里那个爱笑姑娘，却明显感到她绷着神经走路，一直努力在掩饰病情……茫茫人海，这个走几步就晃一下的身影，从此盘踞脑海，他实在不忍心她孤独一人。

　　一个月后，这个热心也霸道的男人租了辆卡车，像个从天而降的英雄，抱起她唯一相依为命的爱狗阿宝，卷起家当，连同她的人，强行背回了柳州。“最初是出于同情，就像在帮失学儿童。”可朝夕相处，迅速催化着情感，也让一舟自己的生活焕然一新。

　　“你家那个女人，一早又挪着板凳去买菜，一路摔了好几跤……”原本夜夜笙歌的一舟，一想起家里有个摇摇晃晃的女人，再无心流连欢场了。

说走就走的旅行

　　眼看一舟乱糟糟的生活，也激发着赖敏的母性。一天天努力支撑着做好饭菜，等着他早点回来。哪怕快站不稳，她却忍不住想守护他，去过更健康的人生。虽然那时家里，唯一像样的家具是衣柜，唯一大型家用电器只有电饭锅，但两个人相爱着，就是最开心的日子。只是病魔残酷，才半年，一舟从扶着她，到背着她，最后只能让她坐上轮椅。每月近万元医疗费，更像无底洞，迅速掏空了他全部积蓄……“与其在家等死，还不如去外面走走。

　　”企鹅病无法治愈，只会持续恶化，赖敏不想再花钱治了，忍不住想起曾失落的流浪梦。更重要是，她不想成为负担。不想一舟不惜辞职，这样一天天枯守着自己。“如果把他一直困在这个局里，我就太自私了……”

　　但没想到的是，无心一句感慨，一舟竟当了真。通宵查资料，第二天一早，就发给她一张中国地图。认真用红线规划的线路，连起来就像一个心形……在那之前，丁一舟其实对旅行毫无兴趣。不明白什么是“驴友”，甚至觉得旅行就是无聊、浪费钱。最初想法很朴素：与其困在四面墙里，让赖敏在最后时光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这或许才是对她最好的事。

　　2015年1月1日，广西柳州，28岁的丁一舟，带上仅剩的200元现金、简陋的户外装备，推一辆单车，和大狗阿宝，各牵一根绳子拉着改装的轮椅。轮椅上，赖敏笑得像个花痴，望着一舟推车的背影，回过头来对她说：“来，笑一下，可爱点!”

　　梦想浪迹天涯，但拖着轮椅，谁知道能走多远?再回想4年前的开始，今天的丁一舟说，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竟会一路走到今天。

　　“这鬼天气，他们就这样上路了?”4天后，赖敏高中同学廖武昌正窝在被窝里刷手机，弹出来的腾讯新闻中，赖敏和丁一舟的照片，不禁让他心头一震。

　　直到出发前夜，所有朋友都以为，他们只是说说而已。赶去探望的廖武昌，也忧心忡忡：“你这腿脚怎么走?路上花销呢?万一吵架分手，怎么办?”

　　“她不能动了，我可以背。钱可以靠理发手艺一路赚。”丁一舟一副天塌了他顶着的样子，说是做好一切心理准备。可是，爱情这玩意，靠得住吗?眼看这两人像发高烧，廖武昌既羡慕也担忧。作为旁观者，他当时心理准备是：万一这小子半路“跑”了，就朋友们凑钱把赖敏接回来。可接回来以后的生活呢?没有人敢多想……“谁不向往自由，渴望爱情?只是我们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为什么反而做不到他们的洒脱?” 赶来送行的同学，望着这对远去的特殊背影，忍不住拍下来，发到朋友圈的感叹，没想到迅速爆红网络。

　　有人万分感动，感觉“又相信爱情了”。也有人满怀质疑：“是为博眼球吧?”“重病还拉出来，是想让她死得更快点吗?”……两株野草般的生命，只是想相互陪伴，一夜间，却被推向大众争议，这是最初万万没想到的。出发不到5天，就变成每隔10分钟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一再被各种声音干扰。

　　“我们走这趟，有什么意义呢?”被记者一遍遍追问，最初心思简单的丁一舟，也忍不住疑惑了。赖敏依旧花痴地笑：“哪有那么多中心思想，甚至就没什么意义。就像两只鸟在恋爱，简简单单，走我们想走的路就好。”

　　当生命进入倒计时，一切都是浮云。那时赖敏想要的，只是两个人能在一起，一路相依相伴，直到最后一刻……去哪儿，也并不重要。出发第一晚，露营在破败桥洞，赖敏就兴奋得睡不着。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睡帐篷。

       最初无知无畏的两个人，甚至不知什么是睡袋，傻傻带了8斤重棉被。睁着眼睛，整晚抱住丁一舟，阿宝在帐篷外守护，她已经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

▌信息：《西藏旅游》杂志(作者：湘君)
▌配图：丁一舟 赖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