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明,让我们权且定义为精力充沛,洞悉人性,让一切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这一定是个精明的老人,甚至当我们站在农用小货车的后厢里,颠颠簸簸地驶下山路时,我就有了这样的预感。尽管木刻艺人朗杰也同样会写漂亮的乌金、乌梅体以及传说中的“普松体”字,我却不会认为朗杰也是个精明的手艺人。
初识多吉群培
我们到了,这是一栋普通的尼木农家院落,楼下的回廊里挂着农具:镰刀、绳索、木马鞍等等。现在正是尼木县春耕开始的季节,这里的办法是将青稞田分成众多小垄,彼此又有缺口贯通,引水灌田。这也是个干旱的季节,极易扬尘,女人背着长长的农具,拽着长裙,缓缓地走在风沙里。
老人的儿子出来迎接,一个壮实的汉子,不修边幅,似乎有点困,头发微乱,宽大的裤子上有木屑的痕迹,好像也不愿意掸掉,后来我们发现这是木刻经板艺人的共同特点。“格拉(老师)在里面。”他举起右臂向我们引见,尊敬的态度不太像是父子。
多吉群培老人就坐在靠窗的屋角最里面,盘腿而坐,木书写板横在膝盖上。他声音清楚响亮,大概早就预见了我们会来。他个子矮小,戴着墨镜,在屋内也戴着一顶小小的礼帽。藏式的地位格局有这样的特点,坐在最里面的人地位最高,无论是帐篷还是宫殿。
老人坐在最里面,我们围绕着他,但即便不如此,这个矮小的老人依然可以纹丝不动地就表明,他是屋里的中心。无须他的示意,热茶已经端上,他的儿子还在桌上一张一张铺开了经板:老人是书法家,儿子是木刻艺人。
膝盖上架着小书板,和许多老人一样,书板上长条形的字幅铺放得乱糟糟,其中有老人为尼木经板抄写的佛经,有在黑纸幅上以金粉写的六字真言,还有藏纸上写得“扎西德勒”等。线条稳定流畅,锋利处如刀刻。我不懂藏文书法,但和唐宋时代汉字书法力求彰显个性,长枪大戟有所不同的是,似乎老人的藏文书法更重视其完整性、均衡和成熟,这大概和不同的文化表达有关。
老人的书法作品
文房五宝,古老的书写体系
老人一样一样地介绍案头上的文房“五宝”:墨水瓶“纳本”,竹笔“纽古”还有涂成黑色的纸张或是素色的藏纸。这几种在中原书法中有对应的物件,包括竹笔。秦朝时人们还用竹笔来写作,还会随身带小刀削尖笔端,清瘦的秦小篆都用竹笔写成,还留下了“刀笔吏”这样的说法。这和老人的说法一致,老人执笔于笔端,竹笔炖了会随手拿起窗台上的小刀削利。至于那个墨迹斑驳、有无数凹坑,被摩擦得极光亮的墨水瓶“纳本”则是大有来头,那是老人的父亲为布达拉宫担任经书抄写工作有功获得的奖赏。黑色书写纸的制作颇值得一说,两张纸贴在一起,使之坚挺,然后燃木熏黑,具体的过程没有亲见。这种黑色的纸张主要用于在其上用金汁或银汁书写珍贵的经文。而金汁和银汁都要以某种植物的汁液煮泡,方能使其粘稠,老人随手拿过一只小碗,里面的金汁已经凝固,却挂满杯壁,依然见其当时淋漓的姿态。
“瑟"
还有两件宝贝,则是较为少见的,我不知道在内地书法工具中是否有这两样的存在,甚至无法翻译出来。一是用于竹笔取墨的“笔至”,就是一撮梳理整齐的毛发,伸入铜墨水瓶取墨,再以竹笔擦过毛发以取墨,这样取墨可能会让竹笔受墨均匀,而不会一落笔就留下一团墨水。老人说,这是人的头发,仔细一看果然,是东亚人坚硬柔韧的黑发,未曾料想头发还有这样的用处。藏族一向对头发有众多禁忌,看来做“笔至”不在禁忌范围之内,毕竟书写的大多是经文。老人感叹这个“笔至”已经用了太久,但在我看来,那头发依然顽强地翘着,看不出老态。
老人在写字
另一样是一块久握的木头,圆头圆脑,其中却镶嵌着一块漂亮且极其光滑的玛瑙石,我一眼据看出这是我家乡南京的雨花石。这块雨花石如今被叫做“瑟”,其用途可以大致说成是“抛光器”。经书写完之后,待墨迹干去,用“瑟”均匀地摩擦纸面,会让纸面质地光滑,阳光下纸面和墨迹都呈现出闪亮的、如同打蜡一样的光彩。
至此,写作的全过程结束,从制备纸张,调制金银汁液,削尖笔端,竹笔取墨,书写,用“瑟”打磨,完成了一个漫长的过程,这更是一个体力活。在中原的古代史中,文人的梦想是仕女为之研墨铺纸,自己只需要挥洒一番,掷笔长啸。如今看来不完全是浪漫,磨墨铺纸实在是体力活,如果亲历亲为,恐怕会将原有的诗情消磨得干净。
但藏文化却无此一说,直到今天,不成文的规则也是女人不得成为书写者和刻经人,女人所能做的恐怕只有奉茶。书写者盘腿而坐,刻经者盘腿而坐,书写者指尖有墨迹,刻经者膝上有木屑,沉默不语,如同禅定一般地沉浸于起承转合的力度,进退攻守的往来。
无字的书写
老人给我们看两张纸,一个是印刷体经文,一个是他的手写体,也就是所谓尼木体。印刷体完整、清晰、连绵不绝,高低均一;手写体粗看类似印刷体,仔细看出,粗细有变化,空间有转折,有磊落的姿态和用笔的风姿。虽不那么均匀,却更有人掌心的温度,有竹笔的弹性。老人惋惜道,印刷体经文怎么比得上手写体。作为一生的书者,他自然有更深的体会,我的理解,即便是神圣的经文,手写时也让书写者有小小的发挥余地,这一笔锋又被刻经者的刀锋所继承,深浅与收放,流畅与涩滞,运用之妙,全在一心。
我们买了几张金液书写的六字真言,老人准确地报出了价格,我们小心翼翼地还价,老人偏头微微一笑,答应了。出来时依然乘坐那农用敞篷车,一路颠簸,尼木人扛着如同细长竹笔般的农具缓缓走在灰尘里,他们在田地里缓慢地耕作,看不出什么明显进展。
尼木是如此的与众不同:人们站起身走向土地,从中攫取粮食;人们又盘腿坐下,极其缓慢地书写与雕刻,制作藏香,夯实信仰的基石,也创造财富。在西藏,识字率不高,识字相当于一只脚跨入了尊贵的地位。但尼木人放下竹笔和雕刻刀,走向田地,如此自然,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春天的大地,农民正在春耕
从高处看,土地像是一张熏黄的、铺展开的粗糙大纸,尼木人在上面书写着什么,下午浓郁的风如同“瑟”一般细细地研磨着,于是更加看不清了。
想起在吞巴乡采访的一位造藏香的老人,他骄傲地说自己的父亲也曾是一位著名的书写者,他自创了一种奇妙的字体,从头到尾一笔写完,走出了尼木,人们就看不懂了,因此才更见珍贵。
书写本应用于沟通,但为什么这老人会自豪于一种无法解读的字体呢?我隐约从这个故事里读出了些什么,或许尼木人在土地里书写的,就是这看不懂的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