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条山谷组成的波密有狩猎的传统：如今被誉为“桃花沟”的倾多沟里黑熊最多，卡达桥和古乡附近有很多羚牛。当地人会自制火药，不知从多久开始，打猎就成为了他们的生活方式。猎人们背上枪整装待发。出门一次要三到五天，打獐子夏天最好，打羚羊最好是麦子快熟的夏季和初秋，狗熊则是要在冬天冬眠前，那时候狗熊的油最厚实。鹿皮、岩羊皮、山羊皮可以做成工布人喜爱的坎肩和裤子，皮和角还能交换个好价格。
配药
老猎人顿珠坐在轮椅上被推进了屋。
短发、长脸，看不出他有多高。他面向窗口，时常用手遮住眼角，仿佛是害羞，他时常擦掉眼泪，受不了下午3点钟的光线刺激。
顿珠开始打猎的时候19岁，那是1949年。根据顿珠老人的描述，猎枪是一款正统的“火绳枪”，出现在人类历史上的时间可能是12-13世纪。
首先要制作火药：黑火药的制作需要硝、硫磺和木炭。木炭不成问题，波密有繁茂的森林，易贡乡的炼铁中也大量使用松木炭；老人说“达玛打琼”这种树做的木炭，制成火药后声音特别响；“罗马”这种树的木炭制成的火药响声特别闷。具体如何配置，只有猎人才知道。
硝也可以弄到，民居的楼下是牲口圈，用久了的牲口棚除去浮土、杂物后，就可取土制硝。
那么硫磺呢？
乡里胖大的临时翻译揉了5分钟的脸，也无法将老人说的长篇大论翻译成准确的汉语。于是，第三种原料是一种“易贡乡来的，不知道名字的石头”。配比靠猎人的经验，用石头细细研磨之后，就制成了著名的黑火药。
老人显然说了关于配比的一些秘密，很可能是密不示人的传家猎人秘诀，他眯着眼，双手比划着一些神秘的长短，又做出切割的动作；翻译迷惑，点头，却没有翻译。
黑火药储存在皮制的口袋里，或者是藏在牛角制成的火药囊里。射击时一个有经验的枪手发射两枪中间的间隔约40秒，其中包括装火药，压实，装铅弹，压实，取出通枪条，点燃火绳（波密的火绳用竹子编成，去掉竹皮，将竹蔑揉软编成麻花辫一般），瞄准并等待，如果没有哑火（哑火概率挺高），你会听到震耳欲聋的“轰”的一声。
这个时间内黑熊可以跑出一里路，豹子就更不要说了。而如果它是向你冲过来，你绝对没有机会发出第二枪。于是猎人们成群狩猎，同时击发，还有训练有素的一群猎狗去纠缠黑熊。猎狗不会怕熊，从小猎狗就被猎人带在身边，猎人会刻意不会一枪击杀猎物，而是打中其他部位，然后放出猎狗去追逐撕咬，培养猎狗的追猎能力。
尽管如此，猎熊依然是极其危险的，如果不能用这种精度堪忧的老式火绳枪准确命中黑熊的头部，猎手和猎物的关系就易位了。虽然要永远站在下风处，虽然可以绕圈跑迷惑猛兽，但主要靠的还是运气。顿珠曾经被黑熊死死追赶，最后还是把枪丢给黑熊，黑熊狂怒地啃咬猎枪，顿珠趁机逃命。
豹子5头，熊7到8头，这是顿珠老人的战绩。
祭奠了山神，猎人们背上枪整装待发。出门一次要三到五天，打獐子夏天最好，打羚羊最好是麦子快熟的夏季和初秋，狗熊则是要在冬天冬眠前，那时候狗熊的油最厚实。鹿皮、岩羊皮、山羊皮可以做成工布人喜爱的坎肩和裤子，皮和角还能交换个好价格。
打熊更接近一种精疲力尽的仪式，开第一枪的猎人能获得熊胆，或者是熊肋间几块上好的肉，最好的猎狗能为主人获得两只熊掌，“熊皮狗叼起走。”顿珠说，如果碰到母熊带着小熊，那“两个一起打。”
然后要分熊肉，猎人家都分到一些，除了鲜煮的以外，更多的是挂在炉灶上方做成熏肉。如今家里的炉灶上方还有肉，却是藏猪肉。鹿和盘羊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但是黑熊有“一种味道”，一种野兽的味道。
还有熊油。老人说，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除了时时用手遮住白光。
黑熊的油冬天特别香，他说。
在漫长的波密冬季里，早晨格外寒冷，穷困得只有猎物的猎人家庭的早餐是熊油糌粑，就是将固体状的熊油和糌粑揉起来吃，这东西吃多了拉肚子。猎人们挺希望有一些粗苦的藏茶，但是当时他们却买不起。
那还是一个粗茶比熊油贵的时代。
猎人的梦
顿珠最后的狩猎是1988年，那之后禁猎，他就成了专职的牧牛人。
六年前，两头牦牛在悬崖边打架，顿珠想把它们拉开，被顶了出去，摔到山崖下，膝盖骨折，由于他有心脏病，医生不同意手术，所以顿珠从此就一直坐着轮椅。
“是报应，命运和运气，怎么说呢，必须报应的。”翻译如此转述老人的话。这可能是藏族猎人们普遍的矛盾心理。工布和波密比较特殊：他们的服装和用具中有大量的兽皮，过年还有吃藏马鸡的习惯；但同时佛教不杀生的理念也在心头，因此猎人的命运和山神的意志一样，常有难以预料的转变。许多猎人在生病之后，会将自己当年用的猎枪、长刀和弓箭奉献给寺庙，高高地挂在屋梁上，以示告别杀戮。
顿珠说自己临到80岁还会受伤，是猎物的报复，他后悔自己当年曾如此积极地响应打熊除害的号召。“以前生产队的时候，组织打猎，有人不想去，就坐在路边上不去；他不是哦，如果乡里面说打狗熊的话，他就必须打一个狗熊才回来。”翻译说。
84岁的顿珠依然会做梦，梦见自己提着猎枪，带着那两条名叫拉珠、甲珠的猎犬走出门去；然后他就醒来，躺在漆黑的床上，双腿无力。他再没有梦见过自己的猎物，无论是岩羊、羚羊、鹿、豹子或者是熊。
他说自己感到有些后悔，他想：在本该无梦的老年，梦到打猎是什么原因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