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牧民朋友羊本甲盘腿坐在热腾腾的草地上，百无聊赖地看着远方几个小小的人影，牵着马往镇上走。风吹动草尖的白茅，掀起几十公里深远的连绵的白浪。我们走了远路的马拴在一边，彼此摩擦着对方的脖子，情投意合，这里有理塘冬营盘的一天。
来源:西藏旅游杂志社
作者:文:杜冬 图:曹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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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一上午的马到荒野撒野
这片草地距离镇子还有几十公里，我们骑了一个上午的马赶来，专程到这片荒野上百无聊赖，我们刚才还摔跤玩，他先赢了一次，第二次，我压着他粗糙的脖子，把他摔在干瘪的草皮上，我说羊本甲你“放水”，他满脸疑惑地说“放水”是什么意思。
我们就回冬营盘，一条巧克力色的烂泥路通向几座平顶的土屋，地里戳满醒目的马蹄铁印和尖尖的牛蹄印，土块垒成院墙，像断齿的梳子梳过一样整齐，围起一个偌大的草院子。在漫长的冬天，羊群和牛群晚上都要赶进院子里，挤在一起，低头忍受风雪。现在正是夏季，许多人家都分散在山顶的夏牧场上住黑帐篷，喝新鲜酸奶，冬营盘里只有几户人家，一些铁门和木头篱笆喝醉了，歪歪斜斜地躺在烂泥里起不来。
风从西藏的方向吹来，有种牛绒的气味，叫我粗糙的脸上痒痒的。
我问羊本甲，如果游牧时突然遭遇暴风雪，咋办？羊本甲说：“如果雪太大暂时走不了，我们就裹紧皮袍子，靠在牦牛背上等雪过去。可能会冻伤。要是在黑帐篷里，总是下雪，牛羊会冻死的，人也会，太冷的时候，我们就会烧木头箱子，烧马鞍子，有什么烧什么。我还听老人说会吧冻死的羊子堆在帐篷外挡风，我们的羊子好啊。”
一大家子看我修“锅盖”
今天的冬营盘格外无聊。我们本打算看电视，可是电视弄来弄去没有信号，羊本甲的奶奶背着干牛粪进来，严厉地说：“锅锅坏了好久了，你不修，看啥子哦！”我们于是到外面的院场上，踏着烂泥，研究接收器的大锅出了什么问题。我拨弄着锈迹斑斑的接收器头，“工具，工具，”我说：“得拆开看看。”羊本甲歪着脑袋想了想，甩甩染得不黑不黄的头发，冲去别人家又冲出来，给了我全村唯一一把梅花改锥，又递给我一把藏刀。
那家的小伙子也顺便来看我怎么修接收器，他的媳妇挂着大珊瑚珠子也跟着头面看，连他的哥哥也在窗口张望，我一直修下去的话，全村的人都会来看吧？我说过，这是格外无聊的一天。
幸好，用梅花改锥开平口螺丝的努力不出所料地失败了，我们悻悻地坐到屋里的土炕上，羊本甲突然想起了什么，把脑袋伸出窗外对晒牛粪的奶奶喊了什么，得到答复之后，他一脚蹬掉发黑的球鞋，臭哄哄地踩在我的被子上，从叠得很高的被褥箱后面扯出来一个VCD机，他兴奋地挥舞着，然后几张布满灰尘的光盘砸在他脑袋上。
我们手忙脚乱地插好VCD，连上电视机，VCD的客户界面出来了，是一个丰满的少女嘟着鲜红的嘴唇，端着红苹果，羊本甲一阵欢呼。我费劲地把那几张碟片的灰吹掉，找出自己的洗脸毛巾小心擦了擦，放进碟机。那是一张藏族歌舞光盘。
毫无反应，我取出来，又吹又擦，还是毫无反应。羊本甲过去，一拳头锤在光盘上，少女的笑脸悲惨地闪烁了几下，又慢慢恢复了正常。羊本甲乐呵呵地又掏出了那支梅花改锥，我绝望地看着他对着VCD机一番摧残。
很快他站起身，很自豪地说：“这下真的坏了，这东西比修摩托车还烦。”然后看看屏幕，“女娃娃也没了。”
多吉家的漂亮妹妹
我们甩着藏装的长袖子，到最近的一家人家，多吉家去玩。多吉家有个漂亮颀长的妹妹，大辫子垂在优美的肩膀上。她端来酥油茶，我举起照相机，姑娘笑着尖叫一声，捏着邦典围裙冲出门去，羊本甲一把夺过相机，也兴高采烈地冲出门去，两个人在外面打闹嬉笑，像风一样围着房子打旋，透过厚厚的土墙传到屋里，变成嗡嗡的混响。多吉的奶奶小口抿着酥油茶，浑浊干涩的眼睛盯着全是雪花点的电视机。
羊本甲得意洋洋地进来，我接过相机，那姑娘热气腾腾的笑脸扑面而来。
姑娘也进屋了，但没有进客厅，倚着柱子露出半张笑脸，我听到她极力压低的急促呼吸声，胳膊上洒着新鲜的牛奶。
我们又甩着袖子一前一后走出去，走到多吉家后面的小坡上，滚在草地上发呆。羊本甲问，还骑马吗，我说不了，骑了一天，腿疼。杨本家说，哦，我也疼。我说，为什么多吉家盖了水泥的房子，还贴了瓷砖？他家的女人也不去山上的夏牧场。羊本甲说，他们家以后就不游牧了，乡里分给他家的两块牧地都在冬营盘附近，牛又少。以后，我们慢慢的都不游牧了。你看草原都用铁丝隔成了很多大块的牧场，那是各家各户的，以后就吃自己牧场里的草。他指给我看，远方的草原上，确实有微弱的银丝闪光。很快，很快，就不会有转场了，也许你下次来就没有了。我们的牛子好啊……
“羊本甲你知道吗？转场已经持续了可能有一万年了。”
“一万年，啥子哦？”
“那时候，拉萨城还只是河边的一块荒地……”
我们看着那姑娘侧着肩膀，提着木桶去挤奶，身段窈窕，胳膊细长，闪着光芒。我说羊本甲，你为什么不和多吉家的妹妹结婚呢？她那么漂亮。羊本甲支着胳膊肘说，她是很漂亮，不过没有文化，汉话藏话都不会写。她放牛厉害得很，家里那么多牛，她只要喊一头牛的名字，那头牛自己就跑过来了。我不想在这里放牛放一辈子，太累了，冬天太冷。我要去拉萨，找我妈妈。我妈妈两年前打电话来的时候，在拉萨八廓街那边开酒吧。我要去拉萨，我奶奶不给我钱，我还是要去的。拉萨的姑娘漂亮得很…….我以后就在拉萨开酒吧了，然后我就开沙漠王子回家乡，霸道（prado）也可以。
那姑娘挤满一小桶奶，轻盈地站起身，甩下辫子，远远地看看我们。
“羊本甲，你去拉萨，这姑娘快要嫁人了吧。”
“哦，快了吧，她哥哥会替她找一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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