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回到拉萨，几个玩得好的客栈老板都在着急亏本转客栈，如果他们都走了，也意味着当年一起来拉萨开客栈的朋友，走得差不多了，剩下我和小佩家坚守阵地。
去年经常和小梅一起玩，她2012年来拉萨，她玩得好的开客栈朋友16年就已经走完了，退而求次找我玩耍。17年一到，我开客栈的朋友一走，只剩卖东西的、开店的、做旅游的朋友还坚挺在拉萨，想起来都让人热泪盈眶。
毕业之后，这些年每每入围城，北上广深是围城，拉萨亦是围城。厌倦城市来到高原，那么高原待不下去，又应该去哪？每个地方的到来和离开都是有理由的。
我坐烟灰大哥的车到然乌湖，烟灰大哥以前是电视台的摄影师，十年来每年都来西藏拍照，直到14年辞职来拉萨开客栈，本以为离梦想更近了，没想到在这里梦碎了。在路上他聊起心理上对西藏在点点滴滴的转变，这个过程就像把情人迎娶回家，却被琐碎的生活消磨了爱情。
你太喜欢一个地方就难免失望，你以为的天堂只存在惊鸿一瞥之间。我默默听着，不去打断他的执念，这个执念和当年一定要来拉萨定居的执念一样都是主观意识。在往昔，他眼中的西藏那么美、那么神圣、人们那么淳朴，等他来开客栈，风景已经看厌、信仰变成盲从、人性变得复杂，一声叹息。
我想这是一个70后拉漂的转变，70后更像容易失望的理想主义者。
越来越多来拉萨漂着的是90后，90后及80末的人更为务实，上来就开展代购、微商业务，没钱开客栈就众筹，性格上风风火火，比70后乐观许多，没有那么多的阴翳和悲观。
前年走的几个90后开客栈的朋友，都属于家境殷实的，离开拉萨，便回去传承家业，除去偶尔感伤，也未见回归城市的不适。拉萨的生活对他们来说，更像间隔年，出来走走看看，迟早还要回归的。
在拉漂里80后算是中坚力量，经历过毕业不包分配、社会高速发展，经历过大城市的朝九晚五、房价的飞涨，经历过往北上广深的蜗居、回不去的故乡，对他们来说，拉萨更像一场逃离、一场梦。
80后更多注重精神方面的追求，像去终南山修行的酸奶哥；像喜欢自己做衣裳，做手工的小黑；像很坚定不会回去城市却觉得人一定要积极向上的芳芳。认识的很多80后，都诚恳礼貌，自带淡淡的忧伤。
在拉萨定居的越久遇到的人越难以形容，不能说人品不好，只是自来熟到过分的程度，失了礼貌和尺度。我生气的时候会质问：“我好歹年长过你，又不是很熟，问问题连个请字都不会说吗？”对方只大大咧咧一笑。
我们那个年代没有这样的人，大家早年的时候都太为人着想，年长了才越发自我，怀疑过去的处事态度。
不是没有想过去别的地方，像笑笑说的：“大理、丽江更像城市，找个咖啡馆自己安静喝一杯咖啡，忽然就有大人带来一群孩子，还是吵吵闹闹、精力充沛那种。充满世俗的气息让人待不下去。拉萨至少还有甜茶、大昭寺，可以跟着人群转经，可以安静下来。”
对，拉萨是一个让人安静的地方。你没有办法快跑、没有需要追赶的公交车、没有时间概念、没有着急的事情、没有成天在你面前炫富的人群。大家躲在这里，心安理得的晒着太阳、喝着甜茶、浑浑噩噩度着时光，这一点上60、70、80、90后都是如此。
好多人在拉萨待不下去，因为这里的生活成本越来越高。在早些年，房租便宜，开个客栈、小店本钱都不大，还有大把的拉漂到处蹭吃蹭住。到现在，大家经营的压力都大，一年到头捉襟见肘，那些走江湖的、蹭酒喝的自然都慢慢转移到别处了。
我刚开客栈的时候，有想过冬天可以像乌托邦一样经营，把拉漂聚在一起，不对外营业，开心就好，像杜甫说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可是待得越久，越发现人和人的距离很重要，哪怕很好的朋友，也要保持一定的距离。
如果朝夕相处，又同吃同住，那一定是个得罪人的好办法，遂放弃了当初很美好的念头。
我也常常反思是不是开客栈让自己越来越恶俗，沾染了商人习气。可那些做好人得来的朋友，都是用钱养的，钱没了人就散了。待得越久越发冷清，也越来越懒得认识人，每天自己躺在客栈，像烟灰大哥说的：“不认识的人，没有什么好聊的。朋友在一起还可以说说笑笑，谈心，早都不谈了。”
在拉萨漂的几年，我们也成长了，和当年的一腔热血不同，如果在这里既不能赚钱，又没有有趣的朋友，身体也在高原一年不如一年，大家自然就会散去，这是铁一般的定律。
拉萨的黄金年代应该终结于2014年，在那一年每家客栈生意还是挺不错的、次年开始游客锐减；那一年开始不让摆摊，很多人无奈转向大理；那一年开始房价、房租在悄无声息的飞涨；那一年内地的生意经已经慢慢传到了拉萨。
今年重新走318滇藏线，以前危险的悬崖路、泥泞路已经修成柏油路，通麦天险已经变成钢筋水泥的大桥。路上很少见背包客在搭车，据说司机已经有些厌烦搭车的人，我想这是因为极少部分素质差的人还有媒体大量负面的报道，让搭车变了味。
在2013年，大家都激动的往路边一站搭车到拉萨，包括我们在内很多人和司机成为了朋友，我搭大哥和二哥的车，二哥甚为有趣，在经过通麦天险、车辆限行的时候，自己独自跑前面去体验搭车，还帮骑行的人骑一段路，然后让人家搭车过去找他。
那个时候，大家都是新鲜的、包容的、友善的，每个人提到拉萨都有朝圣般的虔诚。
以前来拉萨旅游的人都喜欢认识拉漂，很多人都选择留在了这里；以前一两万一年可以租到独家独院，享受候鸟般的拉萨生活；以前来拉萨的人带着情怀，还没学会坑蒙拐骗；以前拉萨的传奇人物喜欢喝酒、每日醉醺醺的鬼哥，他永远的离开在繁华将尽的拉萨；以前的拉漂住着青旅的床位，即使不摆摊不赚一分钱，也可以生活的不错也不会惹人讨厌。
到了今日，越来越多人选择来拉萨做生意，一两万一年只能租到单身公寓；小客栈被大客栈兼并，业内公认最好的方案是把房子推倒，重新建，开更高端的酒店；八廓街转经道上的小店铺动辄百万的转让费；我们刚来时，嘎玛贡桑的石板路，现在已经变成直通北京路的主要大道，路两边的藏式二层楼一夜之间都变成了高楼，标高价对外出租。
拉萨越来越繁华，住惯藏式木顶石头房的当地人开始喜欢住采光好的小洋楼、别墅，很多地道的藏式老房子消失了。去年第一家外企肯德基进来了，美团有了、滴滴打车也有。
以前来的人都想开客栈，为了自己住顺带经营；现在来的人，都打听还缺什么行业，怎么赚钱。越来越没有什么好聊的，什么理想、什么情怀都成了浮云。反正房租越来越高，空房子都收转让费，高昂的成本逼不走商人，只能让拉漂望而却步。
每个人成年后的状态可能就是由开放的、喜欢分享的变成封闭的、寡言少语的，这期间碰到过几个奇葩、遇到哪些烦心事、被什么辜负过，也只有自己知道。
我相信漂在这里的人都是深爱拉萨的，只是圈子会越来越窄，朋友会越来越少，说去伪存真也好，说也有聚有散也罢，多少有点凄凉的意味。
那日和小梅在看大昭寺的楼顶茶馆聊天。湛蓝如洗的天空下，依然是转经的人群，拉萨的周遭全是没有树的秃山，这里的人却穿着鲜艳的藏装，把寺庙、房屋、窗棂布置的色彩斑斓，好像竭尽全力要在原本贫瘠的土地上创作出缤纷的色彩。
小梅瞥一眼窗外，忽然叹口气说道：“情怀这东西真是害死人，过了这么些年，才明白赚钱的重要性。”
我哼一声：“才知道（其实我也是今年忽然想到的），早干嘛去了？”
她说：“以前在拉萨，没有钱也可以过啊！”
我回想13年在拉萨穷游，喝壶甜茶，吃碗藏面，每天傻乐的情景，深以为然。
每一年来拉萨的人总在怀念前一年，怀念火车未开通之前；怀念以前八廓街还有放生羊在转经道上走；怀念以前城郊没有马路、到处都有牛羊；怀念在艳遇墙下晒太阳。这种怀念就像90后觉得80年代最好，80后最觉得70年代最好，总之大家都在说一代不如一代，总在缅怀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但是实际上也未必如此。
最好的时代过去了，最坏的时代真的要到来吗？要是有一天，没有这最后一方人间净土，我又该去哪？今年朋友们坐在一起，聊得都是去年生意那么差，今年到底要怎么做，聊来聊去都是叹息，只好笑笑，继续喝茶罢了。
如果你是少年，应该早点来拉萨成长；如果你是成年，应该早点来拉萨避世；如果你是女子，应该早日来拉萨埋藏深爱，如果你是男子，应该早日来拉萨寻觅信仰。早日来拉萨吧，来晚了一定会后悔。
早早的来，早早的散，无所深情，只等辜负。嶼一趟光阴的浑水，无所事事间转身亦数年。被缅怀的被追忆的最好的年代，却不及你踏上拉萨土地的那一秒。
作者：黄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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